次嘎(右一)点评徒弟向巴曲扎的作品。 

次嘎在大昭寺大威德金刚立体坛城制作过程中对每一道工序精益求精。 

次嘎(左一)与徒弟们在一起。 

  2017年3月,朵普仓·次嘎放下手中的活,带上妻儿,从拉萨搭乘飞机去了云南的昆明、西双版纳以及四川等地旅行。这是近四年来,次嘎一家难得纯粹的休闲时光。也是一家四口第一次一起出藏,前往一个陌生的地域。

  在飞机上,次嘎闭目养神,浮现在眼前的是一道道闪烁的金光。很久了,这些金光伴他入眠,又唤醒他在每天天不亮时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辛勤劳作。

   在将近四年的时光里,次嘎在压力与自豪感中,将一名工艺匠人的梦想和信仰全部融入这项工作里,使其承载了太多自己和其他匠人伙伴的心血和由衷的欢喜。

  如今,一时闲了下来,梦境和现实里却总会出现那金光闪闪的坛城。他告诉记者,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作品。他还说:“当完成这件作品时,我自己也非常满意。无论从一位工匠,还是面对自己最虔诚的信仰,我都拼尽了全力,不曾丝毫懈怠,所以我没有任何愧疚感。”

  时光打磨岁月,一双巧手雕刻艺术 

  2016年年终岁末,拉萨冬日最寒冷的时节已悄然临近。一个高大的藏族男子站在大昭寺金顶边上向远方眺望着。

  那是次嘎。他像往常一样,一有空就沿着梯子爬上大昭寺的顶层。他喜欢在太阳高高挂起时,俯瞰或远或近的拉萨,仰望布达拉宫,或八廓古街里的人间百态。只片刻,他感觉所有的辛劳就会被阳光散尽。

  八廓街上,几柱经幡飘摇在寒风里,转经的,或健步穿过人群,或步履蹒跚。高原阳光刺眼,大昭寺金顶闪耀着令信徒为之敬仰的熠熠光芒。

  次嘎喜欢大昭寺的金顶。这里,是他与大昭寺大威德金刚立体坛城缘分的开端。

  2011年,拉萨大昭寺启动金顶维修工程。整个工程包括释迦牟尼殿、强巴佛殿、松赞干布殿等5座大殿金顶和部分房檐,总面积达3743平方米,这是大昭寺史上最大规模的金顶维修。而次嘎有幸成为此次维修大昭寺金顶、金属佛像和法器等锻铸造任务的工艺匠人。

  次嘎有着高高大大的康巴汉子形象,却不善言辞。正是这一次承担了大量珍贵文物的修复工作,次嘎的技艺得到业内肯定,而他虔诚的为人也得到了寺院僧人和信众的赞赏。于是,当2012年末大昭寺申请的大威德金刚立体坛城制作项目得到中央批准后,拉萨大昭寺管委会和寺院上师们在深思熟虑后,决定把这个项目交给他来完成。

  在忐忑中,次嘎承诺并接下了大昭寺坛城项目。这个耗材全部都是金银宝石的大项目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了作为手艺人的自豪感。他说:“这是对我价值的认可。”

  说起承接这个带给他巨大压力的项目,次嘎说,作为祖辈都在传承佛像金属锻铸造技艺的工艺匠人来说,这样的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从最初的打智线,转化成金属塑像的度量构图,次嘎既要做金匠活儿,也要做银匠活;要完成敲工,以及全部锻铸工序。所有曾经在学徒过程中历经岁月洗礼和打磨的那些时日,似乎又都回来了。

  次嘎说:“大昭寺坛城制作过程中,我每时每刻都要保持精力集中,要小心翼翼、精精细细地完成每道工序、每个细节,才可能让这件作品成为可以留传久远的精品。”

  所有经过次嘎手中的黄金、白银、天珠、钻石、珊瑚、绿松石、蜜蜡、珍珠等天价材质,他总和大昭寺的相关负责人一一过目、称重,才会镶嵌上色。

  今年初,这项历时近四年,由次嘎主导完成的迄今为止含金量之冠、技艺一流的传世佳品得以完工,供奉在大昭寺释迦牟尼主殿前方右侧,已然成了大昭寺又一件供信徒瞻仰和膜拜的圣物。

  一直以来紧绷着一根弦的次嘎,在完成这件作品后,像是长出了一口气。他坦言,30年来,伴随他成长的是不停地敲击声。正是金属在指尖敲击岁月的日子,伴他从孩童成长为青年,成长为一名金属锻铸造技艺的工艺师、传承人。这是他生来的缘分,也是热爱的事业。

  沐浴山魂水魄的滋养,精湛技艺代代传授 

  在拉萨,活跃着一批来自藏东的工艺匠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在家乡从小沐浴山魂水魄的滋养,在身怀绝技时,怀揣梦想和信仰,走出了大山,走南闯北,最后定居在了拉萨。

  他们看起来个性彪悍。曾经一句:“走!到尼玛拉萨(阳光圣地)去。”就像一句口号,也像是一句充满励志的话,激励了一代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走出峡谷与大山,走进了拉萨的生活。

  上个世纪90年代初,刚满25岁的次嘎也举家闯进了拉萨。跟随他的是怀有身孕的妻子洛西和一直向往到拉萨朝拜的父母。

  次嘎和家人离别的故土正是当时藏东昌都位于崇山峻岭之中的昌都县柴维乡,如今隶属昌都市卡若区柴维乡朵雄村。

  柴维,素来被称为藏族铜雕技艺之乡。这里有一半以上的人家都在从事铜佛锻铸造像技艺。而次嘎的家族正是具有400多年历史的工艺世家朵普仓。索朗班典、索朗多杰、噶玛塔青等多位出生在朵普仓家族的工艺匠人,至今为当地及周边区域的人们所津津乐道。

  在家族熏陶下,年幼的次嘎随父亲学习藏语文知识。13岁时,便拜唐卡世家、康勉萨竹巴家族的工匠为师。从小表现出些许慧根,又与竹巴家族世代沾亲的少年次嘎,颇受师傅竹巴·江央南迦的喜欢,他在竹巴家族一待就是六、七个年头。

  在老师傅毫无保留的教授下,从造像《度量经》开始一步步学习唐卡绘画及调色技艺的次嘎,在几年后,就慢慢接触到了铜佛造像技艺。从最初的敲工,到一些简单的雕技;从在裁剪的铜皮上打线,再锻出形状,焊接上色,次嘎像每一个试图进入这个行当的学徒一样,一步步地细心领会这些最基本的制作铜佛工序及工艺流程。

  比起大多数小伙伴,20岁前的次嘎已可以承接一些佛像的锻敲任务。从锻敲佛像的莲花底座、焊接,再到锻敲铜佛造像上半身、下半身,再到慢慢地开始做些佛像饰物。偶尔,次嘎也能涉猎造像的脸部。这是一个造像师手艺达到最好时才可以触及的部位。

  “因为,面部结构复杂又微妙,面部表情的刻画更是难上加难。作为一个造像师,这是最考验功力的地方。”次嘎解释着。

  来拉萨前,次嘎已和叔辈兄弟们走东闯西,靠手上的绝活挣钱贴补家用,一家人过的日子也算是村里最好的了。然而,安逸的生活从来没能束缚这位藏东手艺人。

  千百年来,横断山与怒江的山魂水魄滋养了一代代像次嘎一样靠手艺吃饭的藏东工匠,藏东山水的浸润,也让他们具备了足够的胆识与闯劲,在合适的时机,走出大山,走到拉萨。对他们来说,拉萨是更久远的未来,满怀着新的希望。

  现在,次嘎一家从柴维来拉萨已有20个年头了。当年那个血气方刚携妻拖老闯荡拉萨的康巴小伙子,已是45岁的中年人。凭借智慧与勤劳,他已然在荟萃着雪域工匠能人的拉萨立足了,还相继被拉萨色拉寺、哲蚌寺、大昭寺等著名寺院评定为“乌钦”。这是藏族传统文化对身为工匠的手艺人最高称谓。

  而他的大儿子,那个当年在母胎里就跋山涉水翻越山谷丛林来到拉萨、出生在拉萨的扎西拉达,已然长大,是个高大又集藏东男孩帅气与阳光的大男孩,像极了父亲次嘎。

  现在的扎西拉达立志要子承父业。为此,在2016年,他高考结束又收到天津财经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悄悄地将它藏了起来……

  得知真相的父母曾纠结矛盾过。尤其是母亲洛西,她知道丈夫及她的娘家祖辈都在传承的这个技艺,在外人看来光鲜又能使生活富足,特别是从信仰的角度,是累积功德的善业,受人敬重。

  事实上,洛西自己也生在藏东柴维的工艺世家。从小耳濡目染,且源于家族的基因,作为女性的她,在完成日常家务之余,还能帮助丈夫完成一些匠人的工序。她明白,这是一条极其艰难的路,要经历繁难漫长的训练,和数年寒窗磨成一技的艰难过程。而要成为像丈夫次嘎那样有所成就的工艺匠人则更是难上加难。

  但作为祖辈都在传承这种文化技艺的匠人世家,她和次嘎比常人更能理解儿子的所为。他们说,祖辈传承由来已久,这是烙在骨子里的血脉相承。艰难抉择后,他们遂了孩子的心愿。

  现在的扎西拉达正在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藏族唐卡勉萨画派传人罗布斯达的唐卡艺术学校,从背诵最基本的造像《度量经》开始学起。次嘎说,要成为一名锻铸造工艺匠人,需要从最基本的藏族传统绘画技艺学起,一步步到锻铸造佛像,儿子的前方路还很长、很长。

  扎西拉达说,有时,朋友圈里看到同学在内地的大学生活,他也会羡慕,偶尔也会有所向往。但是,他更希望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无论辛苦或艰难,他都不会放弃这条自己选择的路。

  而次嘎的小儿子桑杰多吉在11岁时,便师从自治区级传承人、藏东噶玛嘎赤唐卡画派传人洛珠巴珠学习唐卡绘画技艺。如今,刚满17岁的他已是洛珠巴桑为数不多的能独当一面的年轻弟子。和大哥扎西拉达不同,弟弟立志成为一名藏族唐卡绘画技艺的传承人。

  如愿走出崇山峻岭,传承在满是希望的沃土 

  2012年,次嘎一手创办的西藏夹布日手工铜像艺术有限公司,在拉萨娘热沟里开辟了占地600平方米的藏式厂房,公司承接的所有大型佛像制作都在这里完成。

  在这个工坊里,记者见到了次嘎的徒弟向巴曲扎。满脸炉灰的小伙子对着镜头憨憨微笑,手头上正在敲敲打打的活儿却并未停下来。

  向巴曲扎是次嘎同乡,在他门下学习金属锻铸造技艺已有七年时光。显然,他和同在这个工坊的伙伴们,正在经历当初次嘎初来拉萨闯荡时,必经的学徒经历。

  20年前,当次嘎背井离乡,携全家闯荡拉萨时,生活、工作一切从零开始。

  虽然,在老家时,靠着手上的工艺活足以维持家用。但拉萨却不同,这里聚集了来自藏地最好的能工巧匠。如果没有更好的绝活,显然难以立足。来拉萨不久,次嘎便明白了这个道理,也知道了自己和家人的处境。

  幸好,不少同乡前辈已在拉萨闯出了名堂,在佛像锻铸技艺方面有了一定的声名。而妻子洛西的大哥扎钦·桑旦次仁便是其中一位声名远播的金属锻造大师。

  于是,扎钦·桑旦次仁成为次嘎的又一位师傅。在老家时,虽已学了所有基本的锻铸工匠技艺,但在扎钦·桑旦次仁的门下,次嘎又仿佛开始了最系统、也是最精细的学习阶段。早年,扎钦家族曾参与过拉萨罗布林卡部分殿内的佛像锻铸工艺,其家族工匠艺人名声在外。同时,次嘎还拜了唐卡绘画大师桑杰顿珠为师,再一次系统学习西藏传统绘画技艺。

  次嘎珍惜一切学习机会,用心领悟两位师傅每一次的教导。大概四、五年后,在原有基础上,次嘎已经可以独当数面,承担起锻铸造像所有工序。一些来自藏东的年轻工匠,寻着名声来找他拜师,向巴曲扎就是其中一位。

  于是,慢慢地,次嘎有了自己的工坊,由工坊成立公司。现在,次嘎还有一个设在家中顶楼的小型造像工坊。在这里,次嘎门下的工艺匠人及徒弟们制作小型佛像和造像艺术的小型饰品。

  次嘎位于拉萨纳金路上的自建房中,从记者进门,工坊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待上楼,只见徒弟们一个个埋头苦干,仿佛与世隔绝。除了金属敲击发出脆脆的“叮当”声,工坊里再没有其他杂音。一张张年轻的脸,表现出的沉稳与耐性,想来是用漫长的岁月,在手头指尖慢慢磨出来的品性。

  一位藏族佛像金铜造像师要通晓金银铜三种材料,金银材质要熔金熔银,煮金煮银,金银焊接等等。也是在这样一种完全可以称之为肃穆的庄严气氛中,佛像在一点点被敲打出来,从一片铜皮,一块金子变成神形兼备的佛教造像。这样古老的手工技艺,就是由这样一群安详平和的人传承下来,成为传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次嘎每日来回在两个工坊奔波着,指导焊接是否合格,还要看看构图及造像的工序进度和质量。他说:“这是一门古老的造像技艺。”

  西藏自治区艺术研究所副所长阿旺丹增常年与藏地工艺匠人打交道。他说,这门技艺早已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实,它们就是从生活里来的,它的存在,是保存了一种过去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态。

  这正是次嘎一手创办的西藏夹布日手工铜像艺术有限公司成立时的宗旨。至今,他的公司主要以传承民族文化、打造民族品牌,融入现代生活为主导,先后承担了西藏、青海、四川等地各大寺院的佛教造像工艺。

  几年来,由他制作完成的四米高白伞盖千手千眼佛母供奉在色拉寺马头明王殿。此外,他为哲蚌寺修缮弥勒佛胸饰、耳饰及纯金吉祥八宝顶饰等。作品释迦牟尼佛、金银锻造四臂观音、铜鎏金玛尔巴译师像等千余座大小不等的佛教造像艺术品,分别供奉在全国四省藏区的20余座寺院内。多年来,次嘎本人还多次承担大量珍贵文物修复工作,培养弟子近百人。

  2016年7月“首届西藏造像艺术博览会”上,次嘎被评为“西藏一级金铜造像师”。当年,朵普仓·次嘎金属造像艺术个人展也在西藏博物馆成功举办,成为首位成功在西藏举办金属造像艺术个人展的造像师。他的作品《卡吾》被中国工艺美术馆永久收藏。其创立的西藏夹布日手工铜像艺术有限公司先后获得西藏自治区藏族金属锻造技艺传习基地、西藏自治区级文化产业示范基地、西藏大学艺术学院美术专业实践基地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