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多高原,位于青藏高原东北部。安在藏语里实发“阿”音,《多麦佛法源流》中说阿庆岗嘉雪山和多拉山的第一个字,构成了安多。

       藏族自古就有说法——“卫藏法区,康为人区,安多马区”,“安多马区”显然概括出了其游牧文化的特征。

       佐盖多玛乡仁多玛村就是一个位于安多游牧乡(中国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的小村庄,海拔3400米左右。共有1500名居民、6000头牦牛和20000头羊生活在这一片辽阔的牧场上。

       村民们世世代代过着游牧的生活,逐水草而居,基本靠自然环境生存,哪里水草肥美,他们就游牧到哪里。日子安逸却一眼就望到边。

       直到2004年,村里来了位不一样的“客人”,她就是益西德成。

       后来当地人叫她德清。

       那一年的德清只有堪堪22岁,刚刚拿了双学位(电影学和东亚社会研究)。她的父亲是位来自西藏的作家,母亲Kim则来自一个富有的希腊家族,是位热爱摄影的人类学家。藏美混血给了她深刻的五官。她的童年在外祖父的法国酒庄度过, 18岁前就已经随父母周游欧亚大陆。

       同学们都沉浸在努力找工作的氛围里,虽说纽约本身就有大好的电影业等着她。但她隐隐感到,这段好光阴,可一不可再。她的母亲也鼓励她说:你应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不如去藏区拍一部纪录片。

       于是她的间隔年和所有的同学都不一样,她就这样,一个人一台机器,从纽约跑到藏区。

       或许是对父亲的故乡有责任感和好奇,她努力像个当地人一样,臃肿的大棉袍、未发酵的青稞面,四处游荡了几个月。但那部纪录片并未完成,多年后,她害羞的说:当时藏区充电太麻烦了。

22岁的德清

       可是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每一步的见闻都不是无用的。看似不经意的间隔年,改变了她的一生。源于Kim交给她的一个任务——去藏区寻找一种叫Khullu(库)的牦牛绒。

       Khullu是牦牛身上最纤细的、在头颈附近的绒毛。早在上世纪90年代。Kim就从一位拉萨裁缝行会的老人口中,听说过这种牦牛绒,代表着藏族贵族的衣着品味。Kim想也许可以在高原做作坊,把牦牛绒加工成精美的围巾、披肩。

       于是德清来到甘南,我们上文说到的,佐盖多玛乡仁多玛村,德清找到父亲以前的旧交Amchotsang一家,打算说服他们加入自己的计划。

       这时候她才发现,不同于拍纪录片的旅居,真正想融合,才不是换件衣服吃点青稞面就可以获得藏民的信任。对于牧民来说他们的最大财富全部来自自然,土地、草原、矿藏……生活无非是从夏季牧场和冬季牧场之间的永恒循环。村子通往外地只有一条路,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变化,牧民们都有自己固有的步调。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走就走,天苍苍野茫茫造就了牧民自由自在的个性。

德清和母亲

       “牦牛绒可以走向国际”“上班是朝九晚五”“不识字不怕,可以入职培训”。这些话对于牧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德清20出头的年纪、白皙的皮肤、(和安多藏语迥异的)拉萨藏语,都让她举步维艰。没有人相信她可以坚持下来。

       德清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说服了Amchotsang家族的次子——桑吉,一个不识字的藏民,也是工坊自己的第一个员工。

桑吉

       在牧民心目中,牦牛采毛又麻烦又不赚钱,底绒的采集则更加麻烦。因为“库”是不能用剪子剪的,只能每年春季在其自然脱落的过程中用手一点一点去扒。这层底绒非常细,直径小于20微米,长度为3.4至4.5厘米。最好的“库”产自两岁大的牦牛,牧民们称这些小牦牛为“亚日”,每头亚日,每年只能产出大约100克左右的“库”。

       德清想,抛开材料本身的特性,牦牛绒更罕见,羊绒早已司空见惯,相比之下拥有藏文化色彩的牦牛绒听上去更有吸引力。一条牦牛绒制作的围巾在奢侈品网站的售价从数百至上千欧元不等。

       于是在2007年,一座新厂房在仁多玛村建起来。

       德清用了7个月的时间,帮助桑吉和妻子从文盲变成日多玛村第一批会简单英文、计算复杂织数的员工。她与未婚夫Yidam和桑吉夫妇一起,去东南亚国家学习纺织技术。而后,又有16个“大胆”的村民加入进来。

       相比于其他少数民族,藏族人其实并不是以擅织布闻名的。过去牧民们只不过是把织布当做冬季不能游牧时的消遣活动,作品也更偏向于实用性高的日常消耗品而缺少艺术性。而德清坚持以最古老的方式手工制作各种布料,所以工坊必须对每一个员工从零开始培训,大约需要六个月时间。并请来尼泊尔纺织大师教授工人。

       按照不同的制作工序,工坊被划分为绒变线、两股变一股经线、绕线、上机、纺织、检验、染色和整烫等等不同工序,每个工人都有机会尝试各个工序,然后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岗位。也有熟练工在几个工序中随意切换。反正每个工人根据技艺高低、工作难度和工作量,领取不同的薪水。

       德清不再是一个热爱惊悚小说和推理美剧的电影系毕业生,她要尝试去算清每一笔账,去学习做一个鸡贼的商人。然而经常收到一些不礼貌的问题,为什么made in china还要这么贵?是啊,人人都觉得中国劳动力便宜,德清说,我们不是血汗工厂,是要合理支付薪酬的社会化企业。即使不赚钱,也要维持工厂正常有序的可持续经营。

       她终于还是逐渐征服了欧洲市场,第一年,德清给日多玛村带回了两个品牌分别300份的订单,逐渐地,2009年的经济危机之后,Hermès、Balmain、Sonia Rykiel、Lanvin和Haider Ackermann等品牌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万里之外的村庄提供的产品。

       工坊坚持只雇用本地人,“老弱病残妇”优先。起先,只有几百块工资,牧民对于工作也没有心理准备,家里条件好一点的都不肯来。目前,已经有 上百名多的员工,其中多数为女性。工厂包餐、关系简单、做事没有后顾之忧,工资也是以前的几倍,变成大家想进都进不来的香馍馍。

       德清一直坚持纯天然,所以尽可能地让设计简单,原材料才会凸显出来。她认为她贩卖的不是牦牛绒这种珍惜材料,也不是关于藏区的情怀,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正在消退、不可复制的手工时代,以及“反快时尚”—— 衣物能像从前一样能够传承。

       她坚持用自己的工人做模特。自己拍照。

工厂男神 万代

       而很多法国人访问工坊,必到的一站就是染色部,因为那里有190cm的“男模”万代。

       现在工厂男职工会看NBA打篮球,女职工会用AppStore最新上架的APP。这些改变都是德青带来的。

       如今德清已经32岁了,是两个美丽女孩的母亲。大女儿诺增已经6 岁了,有发泄不完的精力,两颊有藏族女童的绯红色,英文藏语同样流利。有着男孩子帅气性格的小女孩在中国西藏与美国的两种文化里成长,是高原的孩子王,不论男孩女孩都喜欢和她一起疯。三岁的小女儿则是安静甜美,敏感天真。

       像所有全职妈妈一样,德清不得不在工作和家庭之间盘桓。给大女儿请了美国外教,小女儿则经常让爸爸带去夏河照顾。孩子们都自由自在地生长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了。德清想,等她们长大自己选择,在草原还是纽约,抑或别的什么地方,总之这里是家,但是之后的人生还是自己走。

德清一家与职工大合影

       也许有人会说,当代社会日新月异,看似一成不变的匠心有什么用?很多人脑海里有着无数灵感,想得多做得少,但匠人不是。匠人把灵感变成现实,期间万般艰难困苦,都是为了把脑海中的想象展现在天地之间。这是匠人们特有的技能。

       匠心也不是自我封闭,而是乐于分享,把手艺传承开去,一条小小的围巾每一寸都有手的温度,它只是半成品,等待主人让它完整。这才是艺术真正地拥有生命力。

       20岁虽然美好,30岁又何尝不是光芒万丈。德清说:此刻的自己就是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