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知道你要远走
  也看到
  你没有径直离开
  而是在山群中
  心事重重的蜿蜒
  你为了我
  在流经的每一个拐弯处
  都留下了一个留恋的湖泊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如果偶尔有一次回忆
  之前我寄给你的
  那些花儿都是干净纯洁的
  ——题记(摘自居·格桑的诗《致江河的送别词》)

  楔 子

  “我所做的事微不足道”,在对学者居·格桑的采访屡遭婉拒后,软磨硬泡地不懈“讨扰”终见成效。
  为了不陷于“先入为主”的主观界定,对他的采访几乎是在零认知的背景下进行的。
  问:请简要介绍一下您所从事的工作?
  答:大致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民族语文工作和公文翻译;搜集整理散佚古籍;写一些自己关注的东西。
  问:作为一名学者的定位?
  答:果洛,地处孕育中华民族文明的黄河发源地,是中国《格萨尔》文化之乡,是中国《格萨尔》文化研究基地,以《格萨尔》史诗为代表,藏民族在千百年的繁衍生息中,创造了独特而优秀的民族文化,作为中华民族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有理由让这些精神财富的传承,在遥远的未来,依然成为这片歌舞之乡最美的文化生态!
  问:常年在果洛工作,是否立足于更为贴近基层的人文关切?
  答:牧人能歌善舞,他们有唱不完的歌,说不完的精言妙语,跳不完的藏家舞……牧区有酒歌、山歌、婚礼赞词、说唱史诗以及包罗万象的民间诗歌。我的生存,正如牧民的生存,逐水草而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感恩,是居·格桑闪烁着人性光辉的品格。以自己的才智回报党和国家、回报人民,也许这才是一种精神的体现。跨过浮生若寄的藩篱——

  他立身于本

  “没有党的民族政策,就没有我的今天。衷心地希望那些享受少数民族政策的学生能够以自己的才智回报国家、回报社会,以实际行动促进民族更加团结繁荣、祖国更加昌盛强大。”
  ——居·格桑

  这里是果洛。
  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
  巴颜喀拉山绵亘南部,阿尼玛卿山逶迤正北,年保玉则山耸立东南,黄河自西北向东南穿越境域,鄂陵湖、扎陵湖等大小湖泊棋布星罗。这里的山水因其峻美而盛名远播,这里的山水因史诗而神美灵动。
  因其在史诗《格萨尔》中的特殊地位,果洛被誉为格萨尔赛马称王的福地,是英雄格萨尔的诞生地,是史诗《格萨尔》流传千年万里的源。
  果洛州达日县上红科乡,是居·格桑的故乡。
  1960年岁末,他出生在牧人家中。早年间那些青涩的记忆,至今依旧渗透着柏枝青烟和酥油的香醇。
  挣脱拴在帐房杆子上的毛线绳,蹒跚走向帐房外的世界;踏进乡寄宿小学的门槛,小心翼翼地打开张望世界的又一扇窗户;躺在萧萧牧野之上,肆意无拘地编造些充满灵异的故事;乍起藏羚羊般敏锐的双耳,倾听艺人令牧草低头的弹唱;细细翻看格萨尔王者的传说,猎猎旌旗下满目金戈铁马的《霍岭大战》;反复琢磨着老师那让人思来想去的一句话:“孩子,要知道你需要学的知识,多得像这草原上的青草一样啊!”
  那个年代的学校,只开设藏语文和数学两门课。学习藏文,诵读经典,听闻老师讲授藏族文化构成和渊源,接受藏民族文化、诗歌和传统文学的启蒙。童年的居·格桑总是不停地在找书,如饥似渴地读书,校园里的他,是落在树梢上的鸟儿——拔尖。
  15岁那年,通过入学考试,他作别了山风、松涛、牧草和牛羊,迈进了青海民院的大门。
  两年后,当他的诗歌处女作《颂歌》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呈现在学报一角时,他隐约感到,这定是心中绿意葱茏的苗圃中——最先发芽的那粒种子。
  1978年,居·格桑从少语系毕业,就业于达日县政府翻译科,次年,他为果洛建政25周年所作的诗歌《果洛赞歌》在《青海藏文报》刊发。
  1982年,已是达日县宣传部副部长的他,请求组织同意继续深造。当年,他便考取了中央民院民语系古藏文大专班,两年后,他再次考入青海民院少语系古典文学研究生班。
  在此期间,居·格桑得到藏文学术界知名学者才旦夏茸、东嘎洛桑赤列、图登尼玛、端智嘉、毛尔盖·桑木旦、钦若俄赛、夏日东、王尧等名师亲授,学业精进。
  1984年,居·格桑在藏文文学刊物《章恰尔》上发表了诗文《写给家乡的一封信》,时逢藏新文学春意萌动之时,这首长达三百余行、以传统手法写成的诗歌令他在学界锋芒初露。

  你带着用许多问号组成的铁镣
  沿着雪线走了
  在历史的拐弯处
  我终于寻到了你永远的墓碑

  而《更敦琼培》这首记述藏族历史伟大人物的诗作,一举拿下当年的《章恰尔》文学奖,代表着他创作风格的成型,也奠定了居·格桑作为年轻诗人的地位。
  此后30年,居·格桑多次放弃从政的机会,独在小楼,无论春秋,平静地作诗、著文、译作、研究,他把青灯白卷视为钟情一生的伴侣,验证着当一个人的精神强大到了能够战胜任何孤独任何寂寞的程度,那才是真正强大的箴言。
  一个人,一生所能做的最有价值的事,就是虔诚地热恋。这位致力于把毕生的精力献给藏汉文翻译和藏学学术研究的杰出知识分子,视学术操守重于自己的生命——

  他立业于公

  “新中国成立以来,果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藏学研究事业与其他各项事业一样,受到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蓬勃发展,正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
  ——居·格桑

  自参加工作以来,除了一两年的秘书和宣传工作外,居·格桑始终坚守着藏汉文翻译这片领地,并乐道于这份事业。
  对这份三尺案头终日与铅字为伍的“事业”,居·格桑有着自己的解答:人都想做一点事情,活得有一点价值,对他人多一点益处,这是我愿意做的事,拿手的事,干起来不觉乏味的事。
  自1994年担任州民族语言办公室主任以来,居·格桑在这个岗位上年复一年承接着大量的翻译任务,每年由他翻译、审定的公文及稿件平均约为30万字,在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方面,在维护自治州政治稳定、民族团结、社会进步方面,贡献毋庸赘言。
  时年的青海,藏语公文写作尚未确立统一的规定格式,地处偏远的果洛自不待言,为此,居·格桑倾注了大量心血。如今,他已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谈及当前的状况,居·格桑说:“目前,藏文公文的写作已形成独立的文本,但有些新词的翻译,各地意见并不统一,我们仍在努力。
  此外,为改进机关工作作风,增强党群、干群关系,加强各民族干部之间的相互交流和合作共事,果洛州出台《方案》,在行政事业机关单位加大普及和使用藏语言文字力度,落实到民语办,居·格桑又置身其中,铺开了机关干部学习藏语文活动。
  此后,为建立机关干部学习和使用藏语文的长效机制,2012年,州委组织部与州民语办联合开展机关干部藏语文培训工作,居·格桑为之不遗余力。公文翻译之余,他笔耕文学译作。
  1991年,由居·格桑翻译,朱自清的《春》和峻青的《海滨仲夏夜》等散文名篇,相继收录于五省区中学教材。业界的评价是,要译出既符合原文的韵味,又合乎藏文语言习惯,没有较深的藏汉文文学造诣和语言体验,难度很大,而居·格桑的译作着力于藏汉文化之间的对话与交流,既忠实于原作,又能经受住社会接受力的考验,难能可贵。
  翻译被称作第二次创作,居·格桑曾翻译过智利著名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的《母亲的诗》,译作清新隽永,译意精湛,以对作品思想内涵的深刻理解和对作品艺术、情感恰如其分的把握,在翻译界引发好评。
  近年来,居·格桑译作颇丰,出版的翻译著作有西方哲学名著《生存空虚说》与《人性的弱点》,参与编译、出版了《汉藏英生物学大辞典》、《汉藏英常用新词语图解词典》、《汉藏英常用新词语注解词典》等,还间或翻译了部分唐宋诗词、当代长篇叙事诗等。与此同时,居·格桑还从事着翻译理论的研究,并发表了《翻译与双语——论民族干部双语化现象》等论文,不免令身边许多人感喟:在工作之余,他走的是一条多么艰辛而又寂寞的文学翻译之路!
  这30年,居·格桑无数次地击溃了孤独轮番的包抄,以惊人的毅力避免着作为一名学者气质上的退化。
  明晰了人生职责所在,居·格桑之于自身生命指向逐渐变得高度清醒与自觉。面对现实的缺憾与诱惑,他坦言:托钵之人也有快乐,就生活而言,看不惯的,离远一些看便是了!
  作为党培养的少数民族知识分子的楷模,以百折不挠的坚韧诠释“知识分子怎样为国家做贡献”这个命题,致力于以毕生心血搜集整理古籍——

  他立行于志

  “党和政府长期关心支持藏族文化,为完成这些传统文化的继承、保护和发展工作,大批藏族和汉族学者做了长期的努力,可谓前无古人。”
  ——居·格桑  

  脱鞋入室,踩着地毯,走进满目经史的果洛州古籍保护中心,淡淡的藏香气息沁人心脾。
  打开东面的书柜,居·格桑从码放齐整的古籍中取出一卷藏文文献,揭开一层层悉心包裹的黄布,一摞摞条形著述散页庄重威仪。
  真正面对这些古籍资料的时候,心底禁不住一阵战栗,面对浩瀚广博的文字遗存,心灵似乎已和历史的足音契合在一处。
  居·格桑曾在中央民院专修古藏文专业,在这个领域有着较为深厚的积淀。“果洛地处青藏高原腹地,高寒缺氧,地广人稀,交通不便,搜救失散古籍难度很大。”他说道。
  当时,手头经费短缺,车辆不时抛锚,常常露宿野外,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居·格桑几乎带队走遍了全州的50个乡镇、60多座寺院,在7万多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普查、搜集各种古籍文献、资料以及民间口碑古籍。
  “在中华文明浩繁的典籍中,除了汉文文献外,最多的就是藏文文献。文字是文明传承的载体,保护藏文与文献就是保护了藏文化的基础。果洛古籍源远流长、分布面广、内容涉及语言、文学、医学、哲学、天文历算、历史、宗教以及民间故事、歌谣、谚语等,既有书籍类、文献类和铭刻类,也有大量种类繁多的说唱类,几乎涵盖了藏族传统文化的各个领域,就是在今天,我们还能搜集到不少古籍文献资料,其中不乏孤本、善本和珍本,有些古籍专著,我们认为对整个藏族传统文化的丰富和发展都具有特殊的意义,甚至具有填补空白的价值。”从居·格桑言之切切的话语中,不难想见这些古籍不可低估的学术价值。
  打开西面的书柜,居·格桑拿出近50本已经整理、编目、出版的古籍,这样系统地出版藏文图书,在果洛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当你凝神于这些沧桑悠远的著述时,似乎每一本蕴藏着厚重历史文化感的典籍都在召唤你,期许着某种解读和发现。
  在保护抢救古籍文献方面,州民语办的学者们显示出令人尊敬的力量。居·格桑介绍,藏文文献的整理工作十分繁重,万千散页的分类归档,建立目录,研究整理可谓浩繁芜杂。
  “现代化的科研手段是搞好藏学研究工作的重要条件,在改善科研手段方面,我们已经得到了国家的有力支持。特别是在搜集、抢救、整理出版藏文典籍方面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成绩显著,赢得了国内外藏学界的赞誉。”他说。
  “与此同时,果洛古籍的搜救工作仍在进行中。首先,由于在历史上较长时间内处于相对封闭的状态,这里仍能找到古老神话传说的踪迹。其次,在果洛地区除了有丰富的民间故事、歌谣外,修辞谚语非常丰富且生动形象,表现力极强,另外还有不少童谣、马说、剑说、骰点说等濒临失传的民间说唱言辞。再则,果洛被称为格萨尔故乡,自然不乏格萨尔王传的说唱艺人和说唱故事,现已成为公认的艺人最多、版本最集中、说唱形式最活跃的地区之一。在多次普查搜集中,我们也发现了大量以格萨尔英雄史诗为题材的民间说唱作品,这些作品语言优美、结构宏伟,显示出果洛丰厚的史诗文化底蕴。当然,除了以上所述,果洛还有很多有关世界形成、人类起源、生产生活、风物习俗等方面的传说以及山水颂、祭祀歌等,充分证明了这里是一个取之不尽、异彩纷呈的古籍文化宝库,要做到彻底的搜集、抢救和保护,还需要做大量深入细致的工作。”他谈道。
  倾听他的话语,注视他的目光,恍然间,在堆叠如山的书籍前,你的头脑中会闪现出一个呕心书案,沥血疾书的影像,宛如在牧野之上,风动树叶之时,听到了一片森林浩大的声音。
  这是一份庄重的“颁奖词”,今天依旧余音缭绕。
  “居·格桑以搜救古籍、传承民族传统文化的神圣使命感积极组织有限的人力财力开展了搜救整理失散古籍的工作。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现已搜集到地方珍贵古籍百余部,整理出版了《果洛历代文人著作选集》7集、《果洛古籍丛书》32集,完成《中国少数民族古籍总目纲要·青海卷·果洛部分》8册、4000余词条的收集、编写任务,为地方民族古籍的抢救、保护做出了突出贡献。”(摘自2014《全国杰出专业技术人才名册》简要事迹)
  逊志时敏,学术精进,内省自我,关注社会,顺着凝固的文字,构筑雪域风物之上的人文思索、道德探究和信仰追寻——

  他立言于著

  “一个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自己的事业的人,才能成其为大写的人!”
  ——居·格桑

  行文至此,依然有必要对居·格桑的履历再做一次补充说明。
  居·格桑,现任果洛藏族自治州民族语文工作办公室主任,兼任青海省民族语文翻译工作者协会副会长、青海省作家协会顾问,主要从事藏汉翻译、语言文学及术语标准化研究等工作。
  他在专攻学术之余潜心创作,先后在国内外文学及专业刊物上主要以藏文发表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及学术论文达300余篇,出版诗集《雪山下的情怀》、《一路花雨》、《雪乡风》等,出版诗歌理论研究专著《诗歌论》,多篇诗歌、散文被译为法、英、日文发表于国外文学期刊。
  2012年付梓的《居·格桑的诗》(汉译版)和《居”格桑散文选集》被选入中国作家协会2014年重点扶持作品。1991年,他荣获中国作家协会、中华文学基金会颁发的中国庄重文文学奖,2011年获首届青海文学奖,当选为两届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2014年9月,居·格桑荣获“全国杰出专业技术人才”称号。
  在居·格桑的著述中,诗歌备受关注。他朴素的诗行,像阿尼玛卿冈日的风,过滤了俗念微尘、吹逝了欲望杂陈。

  明净的月光下
  野花轻飘飘的影子
  没有摇曳却想摆动
  虽然朦胧却又清晰
  没有低泣也没有笑声的时候
  回忆往事 有着
  一如生活一样的味道
  ——摘自居·格桑的诗《往事》

  用藏文创作的《居·格桑的诗》原作77篇,由作家龙仁青翻译为汉语,收录于《野牦牛文学丛书》第一辑。作家班果和梅卓为《丛书》所作的总序中,引用了中国作协主席铁凝的一段话:
  今天的中国文学正在向世界打开,这为少数民族作家的创造提供了更广阔的可能性。在“喧哗与骚动”之中,如何用文学延续本民族的精神烛火,如何弘扬魅力独特的民族文化,是少数民族作家正在思考和实践的命题。少数民族作家对本民族历史记忆和文化经验的动情关照,对人与自然深层关系的虔敬思考,对时代特色和社会生活的别致观摩,对人类共同理想、尊严和美德的坚定守望,以及对优美母语和汉语的精致运用,都是今天中国文学不容忽视的风景,都构成了中华民族珍贵的历史符号与文化财富,就像灯火一样,照亮了中国各族人民思想的表情和人性之美。
  就诗歌创作,居·格桑曾表示:“我的创作主张是在继承藏族优秀诗歌传统的基础上,借鉴和吸收现代艺术表现手法,创作出既有民族特色又有时代风格的新诗。
  对此,龙仁青深表认同。
  在为《居·格桑的诗》所做的跋中,他这样写道:居·格桑至今生活在果洛草原,这片氤氲在《格萨尔》史诗文化氛围中的广大土地,从来就有一种厚重的文化精神和气魄,面对今天扑面而来的时代春风,这里也同样绽放着时尚和流行的艳丽花朵。或许正是这样一片地域的养育,让居·格桑的诗歌语言穿行于时代和传统之间,有了一种似是信手拈来的自由和洒脱,宛似一个来自草原的纯净少女,虽然已经是一身顺应城市的时尚装饰,却从来不放弃手腕上那一串朴素的木质佛珠,发髻间那一颗松耳石的头饰一样,让纷繁的时代得以传统色彩的晕染,反而体现出了一种新颖和含蓄兼和的美。

  并非尾声

  在与居·格桑的长谈中,听他说起过,曾有许多人这样问道:在您的著作中,最满意的作品是什么?
  “记得当我站在卢浮宫中欣赏维纳斯的那一刻,心中满怀感喟:在古典艺术的不朽杰作中,断臂维纳斯竟是最完美的!”今天,他这样答道。
  记得居·格桑17岁那年,当他的诗歌处女作《颂歌》发表后,他隐约感到,这定是心中绿意葱茏的苗圃中——最先发芽的那粒种子。相信今天,他的心中,已是秀色无涯。
  居·格桑从草原走来,又向草原走去,大野之上,牧草如潮,他的身影如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