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荷马”——桑珠

说唱艺人,看起来和乞丐一个样,到处流浪,但是到了某个地方,就能和当地的大贵族、大官僚、大喇嘛吃在一起,穿在一起

他的智慧全部来自于《格萨尔王》。东至法典的中土,西至阿里,南至印度,上至天堂,下至地狱,全部的线索都在手里

烈日灼人,拉萨市郊西藏社科院的一排平房里头,却凉爽得很。

桑珠端坐在卡垫上,干枯的右手转着经筒,一边咿咿呀呀地唱着、念着。今天,他似乎格外兴奋,一旦唱起来就怎么都停不下来。桑珠今年85岁了,眼睛和耳朵已经不太好使,好久才认出仁增——仁增是西藏社科院《格萨尔王传》小组的副研究员。

而桑珠,就是高原上最富神秘色彩的传奇之——《格萨尔王》说唱艺人 。

脸上布满了深深的褶皱,下巴尖瘦干瘪,一副大得有些滑稽的眼镜脚架用绳子系在脑后,唱得累了,停下喝上一口女儿端过来的黄色酥油茶。

在西藏草原上,一直流传着藏族传奇英雄格萨尔王的故事。与格萨尔王同样传奇的,是一代又一代说唱格萨尔王故事的藏区艺人。这些艺人大多不识字,在一夜间,声称神灵赐福,忽然拥有了说唱这部世界上最长民族史诗的能力。

几乎每个格萨尔王说唱艺人都有一段传奇人生,人称“活荷马”,桑珠就是其中一个,仁增喜欢把他唤作“国宝”。

“神授”艺人

桑珠出生在昌都的牧区,这里是格萨尔王传说主要流传的地区。桑珠的祖先发源于一个叫“帕就”的家族,藏语的意思是“生在岩石盆里”。到他父母一辈,都是穷苦牧民。

不可捉摸的神旨,悄然眷顾到桑珠身上。据桑珠自叙,9岁还是10岁的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去草原放牧,天忽然变色,顷刻间瓢泼大雨。小桑珠跑到几棵松树下躲雨,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待他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岩石滩的石缝中。恍惚中,听到外面有人不断喊他的名字,还传来家人的哭声。最终,人们发现了石缝中的桑珠,用绳子拴住他的腰,把他从石缝中拖了出来——他已经失踪好多天了。

此后的小桑珠,心情总感到莫名的愉悦,总有说不完的话,身体却得病似的,一直不好。乡里的医生怎么也诊断不出他的病因。病了半年之久,父母不得不把他带到附近寺院里寻求答案。活佛细细看过桑珠的光景,断言他有了说唱《格萨尔王》的征兆。随后,活佛为他举行了摸脉门的仪式。

奇妙的事发生了,一字不识的桑珠很快就能完整地说唱《格萨尔王》的第一部《天界》。紧接着,《英雄诞生篇》,随后《赛马登王》……到13岁的时候,他已经能够说唱60多部格萨尔王的故事,每一部都是一个完整的传奇。

“神授”之后的桑珠,口齿伶俐,格外聪明,加之又会说精彩的故事,在当地的少年中很出风头,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到他16岁时,桑珠乡里的寺庙喇嘛与当地地主关系矛盾很深,为了争地盘,双方闹得水火不容。于是,地方官吏下令把16岁以上的男丁组织起来,准备和寺庙打仗。桑珠朋友中有一个是小官吏的儿子,他把桑珠叫到家里。就在桑珠熟睡的时候,小官的儿子用尖刀在他身上连捅三刀。惊醒过来的桑珠夺过刀子,保住了一条命,胳膊上如今还能看见深深的刀痕。桑珠不能在家乡待下去了,他离开父母,开始了流浪艺人的生涯。

从阿里到那曲,再到昌都,从林芝到山南,桑珠一路流浪,去了格萨尔王南征北战的一些地点。在阿里,他转了冈底斯神山;去了《格萨尔王》中提到白忙碌赞,目睹了当年征战留下的废墟。游历的不断丰富,使得桑珠的故事说得越发生动、具体了,凡听过他说唱的喇嘛们都认定,桑珠就是说唱《格萨尔王》的“包仲”(藏语,“神授”艺人的一种)。这让年轻的桑珠坚定了闯天下的信心。

走到哪里,桑珠都受欢迎,他给人们说故事,人们供他吃的穿的。一路上结交了很多朋友,有朝佛者、生意人、流浪乞讨的人……一些穷苦的流浪者跟着桑珠,靠他养活,从那曲索县一直跟他走到拉萨。

桑珠流浪到山南地区的时候,当地的一个大贵族把他请到家中。桑珠在山南一呆就是5年,吃的穿的,“都和贵族老爷们的一样”。每逢节日,桑珠就给他们说故事。这或许是桑珠人生最辉煌和骄傲的年华,一回忆起这段岁月,老人开始咿咿呀呀比划个没完,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当年达官贵人的深宅大院,觥筹交错,鬓影衣香。

通过仁增的翻译,我明白了老人的意思——“说唱艺人,看起来和乞丐一个样,到处流浪,但是到了某个地方,就能和当地的大贵族、大官僚、大喇嘛吃在一起,穿在一起。”——桑珠很为自己的职业骄傲。惟一令桑珠遗憾的是,在他能够最完整、最精彩地说唱《格萨尔王》的时候,却没有录音,保存下来。

每当桑珠开始说唱,格萨尔王南征北战、金戈铁马的种种神奇图景就出现在他眼前,如同放电影一样。当他说、唱的时候,表情或愤或喜,左右手摆出种种态势,双方刀子怎么劈,剑如何飞,一切都栩栩如生。

“同行相轻”的现象,在格萨尔说唱艺人中一样存在。桑珠认为,“能说唱《格萨尔王》的人很多,都自命不凡。”他自己显然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个——“不是我吹,在解放前,我就得到了大贵族、大喇嘛的承认。”新社会呢?——1980年代在昌都举办全国《格萨尔王》说唱大会,他登台后,很多学者和大喇嘛都来找他,邀请他再唱。仁增告诉我们,在现在所知的《格萨尔王》说唱艺人中,桑珠的语言是最丰富的一个,有位著名的《格萨尔王》研究专家称桑珠为“语言大师”。

时代变迁

告别山南后,桑珠来到了拉萨,一边卖艺说唱,一边做点小生意。1950年代,他曾在楚普寺里给喇嘛们讲过一个月的故事,色拉寺里的一些喇嘛也爱听他讲故事。后来,他遇到了在拉萨做工的妻子,成了家。

1959年,解放后的西藏进行民主改革,重新分配土地。桑珠也分到了土地、牦牛等生产资料,流浪了几十年后,终于在距拉萨市80公里的(墨竹)贡嘎县定居下来。半农半牧之余,桑珠常常骑马翻山来到牧区,继续说唱格萨尔王的故事。

几年后,轰轰烈烈的“文革”开始冲击青藏高原。格萨尔王传奇、藏戏等等传统藏族文化的瑰宝,一夜间都成了流毒几百年的“大毒草”。桑珠成了挨批、整顿的对象。然而,冥冥中,总有天意在保护着桑珠:在合作社干活的时候,生产队长对桑珠总是暗中照顾,不派他干重活,让他做炊事员,还常常带着桑珠一起干活——格萨尔王的故事虽然不敢听,听桑珠说话也行,因为他的语言很精彩,总是有很多谚语和俏皮话。在某些晚上,队长等几个人偷偷把桑珠叫到家里,听他说唱故事。整整10年,都不曾公开说唱格萨尔王的故事,然而,只要图景一在脑海里出现,桑珠就怎么也忘不了。

1979年,自治区文联成立了民间艺术抢救办公室。经过全区范围内人口普查,在《格萨尔王》流传最盛的阿里、那曲、昌都等三大牧区,发掘出40多个说唱艺人。西藏出版局成立了《格萨尔王》抢救小组,桑珠被“挖掘”出来,一道“复活”的还有艺人扎巴、玉梅。在历任达赖喇嘛度夏的罗布林卡,政府还专门组织过格萨尔艺人演唱大会,喑哑了10年的桑珠再次登上舞台。

如今,桑珠被当作“国宝”一级的人物,西藏社科院专门组织人为他录音,整理文字,出书。对外人,桑珠总是反复叨念各级领导对他如何关心,如何爱护。然而言辞之间,不时流露出嫌报酬低的抱怨。听着老人“弦外之音”的小心思,仁增无奈地笑了,他向记者解释,社科院的经费很有限,对桑珠的照顾,他们已经尽力而为了:桑珠的医疗费单位全部报销,每个月,他都能领到1000块钱的生活补助,在拉萨住的房子房租免收。基本上,每出一本书,桑珠就能拿到3000块的稿费。

菩萨赏饭吃,桑珠自己是饿不着的。他的心病是子女和儿孙:7个儿女,20多个孙儿孙女,算起来都不是很有“出息”——没有固定收入,在经济上,一大家子还常常靠着老人。每个月的生活补贴,桑珠都提前向社科院支取,去年还向社科院借了几千元钱;现在年事已高,“脑子经常昏昏沉沉,已经很少录音说唱,录磁带这个钱就拿不到了。”

“每个人都需要钱”,但是“好吃的都在人家手里,你想吃也吃不到 ”。相比桑珠的境遇,同为说唱艺人的玉梅是个幸运儿,被“发现”的时候,还不到30岁,政府送她上学识字。如今,她是有编制的国家干部,享受着国家中级知识分子待遇和国家特殊津贴。

日子时常窘迫贫苦,桑珠乐观得浑然不觉。他自有他得意的地方,他是所有《格萨尔王》说唱艺人中出书最多的一位(23部),社科院计划为他出45部。毕生最大的心愿已了,儿女们的生计虽然烦心,但是死后也无能为力了。至于自己的后事,他已经联系好拉萨附近一个出名的天葬台。

惟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看他书的人,能和他一样,受到格萨尔王的祝福和保佑。

早年流浪,游历过藏区所有地方,近年还坐飞机去过格萨尔王提到过的“内地18省”。桑珠认为,他的智慧全部来自于《格萨尔王》。“东至法典的中土,西至阿里,南至佛教发源地印度,上至天堂,下至地狱,全部的线索都在手里”,桑珠觉得自己就是开启这一切的一把钥匙。

在桑珠老家,人人喜欢听《格萨尔王》,却没人会唱,他是第一个说唱《格萨尔王》的艺人,也是仅有的一个。在桑珠看来,“他们喜欢杀生,所以菩萨(传说格萨尔王是观世音菩萨转世)不眷顾他们。”

常常有一些格萨尔艺人声称,自己是格萨尔王手下某位大将的转世。问桑珠的看法,他对此颇不以为然,“如果格萨尔王和他的大将转世,应该是得道的高僧,不会是普通的讲格萨尔王故事的人。”

至于菩萨为什么偏偏挑选了他,桑珠认为,这就是所谓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