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南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专访之一

更登达吉:艺与僧的人生

更登达吉(张旭英拍摄)

    行走在同仁境内的隆务河畔,在绿树掩映之中,随处可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寺院金顶和在村舍间鹤立鸡群般的白色佛塔,藏传佛教已经渗透到了这里绝大多数人们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在距离同仁县城6公里处有一个被人们称为“藏族画家之乡” 的吾屯村,人们说这是一片被宗教和艺术选择了的土地,就在这样的弹丸之地,先后涌现出好几位国家级的工艺美术大师,现年46岁的更登达吉就是其中的一位。
 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更登达吉的家族无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的父亲夏吾才郎是第一位获得“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的藏族艺人。2007年,在父亲过世4年之后,他也获得了“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热贡艺术的代表性传承人。

    学艺之路:漫长的开始永远没有结束

    更登达吉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吾屯上寺的僧人,吾屯上寺掩映在白塔和民居的土墙之中,实际上已成为一所培养藏族子弟的艺术学校。更登达吉6、7岁的时候就开始在父亲夏吾才郎的指导下学习唐卡绘画,16岁出家为僧后更是全身心致力于唐卡的绘制和研究,勤学苦练,不仅得到了父亲的真传,而且练就了一手扎实的绘画基本功。

    他说小时候跟着父亲学画唐卡,父亲对他的要求很严格。光是给打好底稿的唐卡上颜色,他就学了6、7年。父亲很不满意,每天早晨吃饭的时候都要教训他几句,说他画的线条粗了或者细了,配制的颜色太稠或者太稀,有时候说到气头上还会拿起稿用的尺子打他。28岁的时候,更登达吉终于被父亲允许可以独立作画。33岁,更登达吉出师后用三年的时间去甘肃和四川的寺院里画画,再回来的时候,父亲看到他的画,才什么话都不说了。

    更登达吉大概从35岁开始自己带徒弟,他常记起以前学唐卡时父亲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父亲说画唐卡打底稿很重要,调色也是一门学问,要用珍珠、红珊瑚、孔雀石、绿松石等天然矿物质研磨出白、红、绿、蓝、黄五种基本颜色,然后再用这五种颜色配制出20余种不同的颜色;父亲说画唐卡勾描线条要一气呵成,要两端细,中间粗,线条不能死板,否则画出来的东西会很僵,没有精神;父亲说人物的五官和面相也要做到惟妙惟肖,各有不同的感觉。在画作完成的时候,还要用自制的一支上面只有两三根猞猁毛的小毛笔,沾上少许金箔颜料,绘制所有的细微之处,如同画龙点睛般的绝妙,这样出来的唐卡效果才会不一样……现在他把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再告诉给徒弟们,指点他们画画时,心里就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有些酸有些涩,痒痒地拨动着他的记忆。

    多年的绘画和学习经历使得更登达吉在唐卡绘制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他擅长于宗教题材的唐卡绘画,但又不拘泥于传统风格,而是出情见意,用多样的手法、鲜明的风格,成功地塑造出一个个鲜明的艺术形象,他在继承传统技法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使得设色更加丰富和谐,用金更为细微独到,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感染力更强。近十年来他不断游走各地应邀为各个寺院作画,青海塔尔寺、隆务寺、文都寺、甘肃拉卜楞寺、四川万象寺等都留下过他辛勤耕耘的足迹,先后有150多幅唐卡作品被各寺院所收藏。

    父亲和大师:一些无法穿越的记忆

    2003年1月22日, 更登达吉的父亲夏吾才让在家中去世,享年81岁。更登达吉回忆起父亲,就会动情地提起父亲跟随张大千先生到敦煌临摹作画的一段奇缘,正是因为有了张大千先生,父亲才能够在众多的热贡艺人中脱颖而出,成为藏族最早的工艺美术大师,也才会有他今天的成就。

    父亲在世时常讲起当年去敦煌的经历。上世纪40年代,国画大师张大千将满腔的热情倾注于敦煌文化的研究与保护。那时候父亲还是一个年轻的喇嘛,他在师傅索南丹巴的带领下去塔尔寺作画,有一天在一位活佛的院子里遇到了张大千先生,张大千看他们作画看了大概有一个多星期,就邀请他们去敦煌临摹壁画,并许诺每天给师傅两个银元、弟子们一个银元的报酬,这在当时是相当高的酬金了。最后索南丹巴答应带夏吾才郎等四个弟子随张大千去敦煌学习临摹壁画,20出头的夏吾才郎的艺术之路从这里开始有了不同。

    他们随张大千先生在敦煌莫高窟、榆林万佛峡的洞窟里花了近三年的时间临摹壁画。张大千为了使临摹画的色彩逼真而经久不变,选用了来自青海和甘肃的矿物质颜料,研磨得特别细腻;画布需要缝制得不露痕迹,然后把胶水涂在画布上,再把布打磨平整;在临摹时,画师们把透明的蜡纸覆盖在壁画上,用木炭条临摹出轮廓,再把蜡纸上的画稿拓在绷好的白布上,由喇嘛和助手们涂上颜色,最后由张大千用墨勾描出线条才算完工。

    那几百幅使人怦然心动的艺术作品,让年轻的夏吾才郎感觉到了绘画的美,他每天仔细地揣摩和学习,学到了不少绘画理论知识。短暂的三年教诲,使得当初的年轻喇嘛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艺术的养分迅速地成长起来,并在若干年后成为了藏族著名的一代画师。

    我们从澳门艺术博物馆2001年出版的《张大千年谱》上查到了夏吾才郎随张大千先生当年在敦煌临摹壁画时拍摄的几张资料照片。照片已经很旧了,而且人物模糊,但是那一段往事却永远地留存在了夏吾才郎和他的后辈们的记忆里……

    夏吾才让带着手艺返回家乡后,在随后的几年里,走遍了青海、西藏、甘肃和四川以及印度、尼泊尔等国家,他不断地从西藏绘画艺术、四川甘孜木刻佛画、敦煌壁画和国外的同类作品中吸取养料,为热贡留下了无尽的艺术珍品,他的许多作品,至今还被家人珍藏着。更登达吉说每当回到父亲以前住过的老房子,站在父亲曾经画过唐卡的回廊上,就能想起父亲那饱经风霜的面容和父亲在世时对他的严厉以及始终不肯说出的关爱。
 
    寺院修行:淡泊与执着同行的路

    更登达吉目前住在自己在吾屯上寺的住所里,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和简单。他说一个唐卡画师如果从5、6岁的时候开始学基本功,那么到出师达到中等绘画水平最少要经历15到20年的时间,成为一个好的画师不仅要有潜质和悟性,还要性格沉稳耐得住寂寞,这与他身为僧人处于佛地有着极大的关系。他告诉我们唐卡最早就是从寺院里走出来的,热贡艺术就是在浓郁的宗教背景下,在画师们满怀虔诚的笔端里,以佛教人物、宗教故事为内容,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可以说是藏传佛教赋予了热贡艺术血肉和灵魂。

    从16岁选择出家到现在,更登达吉已经在寺院里度过了30载青灯古刹的学艺生涯,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搞创作以及带徒弟上。近10年来,他先后带出20多个徒弟,其中有些徒弟已经成为技艺娴熟的画师,比如洛桑次诚、卡洛、卓尕才让等等,他们的成长常常让他感到欣慰,他说热贡艺术的未来和希望就在他们那里。

    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热贡艺术的代表性传承人、中国少数民族美术促进会会员、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更登达吉,目前依然居住在吾屯的小村庄里守着那些安宁和古朴的日子勤勉地修行着。他每年都有一些机会去外地进行交流和创作,但他最喜欢待的地方还是家乡同仁,每当坐在村里的黄果树下,听到寺院里传出的鼓声,看着邻居家孩子们在巷道里嬉闹,他的心就犹如一片宁静的海洋,像青藏的阳光那样安宁和纯净。

    30 多年来,更登达吉绘制唐卡、壁画作品约400余幅,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参展获奖。他的80多幅作品被北京、上海、广州、香港、台湾、日本、英国、美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区和国家的客商收购珍藏,他本人也走进了《东方时空》、《走遍中国》等专题片,成为新一代热贡艺人的杰出代表。
 
    吾屯唐卡:传承与责任并重

    近年来国家越来越重视藏文化的保护与发展,热贡艺术不仅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同仁也被命名为热贡艺术文化生态保护区。2009年9月,热贡艺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一切使得唐卡艺术的知名度越来越高。艺人们常能接到来自香港、台湾和澳门地区,以及美国、法国、日本、尼泊尔、加拿大等国的订单,订单数量以每年100幅的速度在增长着,唐卡艺术前所未有的兴盛。

    政府部门也将民间工匠制作的热贡艺术精品收集起来,在北京、上海、深圳等地举行宣传推广活动,对艺人进行重点培养,使一批技艺精湛的民间艺术工匠脱颖而出,艺人们所绘制的唐卡作品已经从古老的寺院走向了更加广阔的天地。

    更登达吉告诉我们,唐卡艺术凭借其独特的审美观念、特殊的原材料和独有的传承习惯在藏传佛教、民间美术等方面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同时唐卡作为一种民族宗教文化艺术,在传承民族文化方面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同仁县虽然已经将唐卡艺术作为当地旅游资源的主打品牌,成立了热贡艺术品展销中心和热贡艺术协会,在部分学校开设了热贡艺术基础课。但是这些还远远不够,需要有培养热贡艺术人才的专业院校才可以。

    另外,唐卡在刚刚进入商业和收藏领域的时候,许多年轻人为了挣钱,不拜师不学艺,没有学会打底稿和上色就开始出来随便画,出现了不少良莠不齐的作品。最近几年,懂行的人多了,粗糙的唐卡作品开始没有了销路,这从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年轻人学习制作正规唐卡的热情。几年前成立的热贡艺术协会,负责检查艺人的唐卡作品,以保证进入市场的产品都是货真价实的热贡艺术品,这使得热贡艺术进入一个比较好的发展阶段。

更登达吉(张旭英拍摄)

    “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为挖掘热贡文化内涵,培养唐卡艺术人才做出自己的努力。”更登达吉觉得是时代给了藏族艺人更好的发展机会,现在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唐卡艺术得到更好的传承和发展。
 在青藏高原的腹地,在一簇簇绿色的树林间,在一片片苍茫的雪原里,分布着那一座座小小的村落。这里桑烟弥漫,梵音缥缈,这就是热贡艺术诞生的地方。那些精致华美的唐卡、堆绣和雕刻作品,那些古老美丽的故事、诗歌以及藏戏,使得这里成为一片被宗教和艺术选择了的土地。人们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或许更登达吉以及众多艺人所在的隆务河谷就是这样一片金色的土地。

    作者: 施建华   张旭英